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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章 江山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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聖祖556年六月初,東陵攻打西陵,西陵戰敗。

西陵國君熠王、國師西硯以及護國大將軍袁長志身亡後,西陵軍隊群龍無首、潰不成軍,東陵驃騎將軍衛寒林率手下眾將,不費吹灰之力就攻下了西陵城池。

西陵城被攻破後,城內的百姓無論男女老幼,都被東陵軍隊趕到了城外的荒野之處,老百姓和餘下的不到三萬殘兵敗將站在一起,等待東陵宣判。

西陵這些人看到眼前的場景都倍感絕望:東陵國君蒼漣殘暴狠毒,是一早就聽說過的,如今西陵落在他手中難免要慘遭屠城,命好的也許還會被帶回東陵國內為奴,命不好的就會被就地斬殺。

東陵的驃騎將軍衛寒林高坐在將臺之上,俯視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西陵老百姓和士兵,心中在琢磨漣王之前給他的交代。

出征西陵前,漣王對東魂和衛寒林下的旨意是“此戰不要俘虜”,這話的意思就是不接受西陵投降,殺絕為止。這背後的原因很簡單,衛寒林自然是懂的:因為處理戰俘是一件費時費力的龐大工程。

如果俘虜數量過大,帶回國養不起,然而又不能留在這裏聽之任之,否則這仗又白打了。所以兩軍對戰時,東魂的一幅萬裏河山圖幾乎一舉要了半數西陵士兵的命。

按照蒼漣原來的想法,剩下這些人也都應該就地坑殺,這樣的做法古往今來本來也不在少數。

但當蒼漣看到西陵戰後的情況時,他的想法又忽然變了:現在西陵將士已經所剩無幾,而他很是看好袁長志帶出的這批精兵強將,他想將他們收入東陵的部隊。

考慮到這點,雖然歷來收編的難度都很大,但漣王臨時決定將這兩萬餘人收編,由誰來負責他都已經想好。

至於西陵的老百姓,蒼漣打算寬仁以待:他始終認為老百姓是折騰不出來什麽的。他交代衛寒林:老百姓凡是投降的,都可以成為東陵的百姓,但西陵六品以上官員全部罷免,貶為庶民,另派東陵官員駐守管理,六品以下投降的,可繼續官居原職。

衛寒林將漣王的心思反覆仔細地琢磨了一番後,緩緩起身,走到高臺的邊緣。

天上雷聲滾滾,一場暴風雨馬上要來了,衛寒林的身後烏雲密布,黑壓壓的一片,一團團一層層,低低地墜在山巒之間。狂風吹得他盔甲錚錚輕響,大紅色披風在風中飛揚。

系令百姓中大部分人都垂頭不語,等待著死亡的來臨。這時衛寒林開了口,他聲音嘹亮,中氣十足:“你們當中,凡是軍中將士,願意跟著我幹的,以後都是兄弟,不願意的我也不勉強,你們就各自回家。”

他讓手下將士在東西兩個方向各插了一把旗,叫人傳令下去:“跟我回東陵的,往東邊走,想回家的往西邊走。凡是投降的將士,收編入我東陵軍隊;凡是投降的老百姓,不做奴隸、不為官奴,和東陵老百姓一樣交稅納糧,自力更生。”

臺下頓時一片嘩然,都不相信能有這麽好的出路,全都瞪大了眼睛互相觀望,卻沒有人敢動一步。

人群中有個老婦,大著膽子顫聲問道:“我投降,但我年紀大了,不想去東陵了,我若留在西陵,你們真的不會殺了我和我孫子嗎?”

衛寒林道:“我既然說了投降的不懲罰,就絕不懲罰。”

人群開始議論紛紛,卻依然沒有人敢動。

衛寒林等了片刻,說道:“我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,到時候還沒想好的,我便認為是不肯臣服我東陵,立斬無赦。”

他這話一說完,人群立刻騷動起來,呼啦啦地像洪水一樣往兩邊分去。不過小片刻功夫,東西兩邊就涇渭分明。衛寒林一看,軍將絕大部分都站到了東邊,而老百姓大部分留在了西邊,他淡淡一笑:“很好。”

收編西陵餘兵和安置西陵老百姓,在當下並不是難事,對衛寒林來說,難的是勸降西陵朝廷的重臣,這也是漣王最為在意的事情之一。

漣王曾對衛寒林說過,老百姓大多沒有主見、逆來順受,起義攪事的永遠只是那麽幾個人,這種人不甘平凡、有勇有謀,堪稱人傑,在人群中是埋沒不了的。漣王對這樣的人總是倍加關註,對待這些人的態度也一直很直接:要麽為自己所用,要麽就讓他死。

攻陷西陵後,衛寒林立刻收押了數名西陵朝臣,這些人是早在東陵攻占西陵之前就備了案的。東魂曾遵照漣王的旨意對西陵朝中的能臣做了探查,他手中有份名單,戰後這名單上的人一個都跑不了,通通被關進了東陵的軍營。

而這份名單上,第一個名字是袁長志,第二個就是李仕明。

李仕明在城樓上看見袁長志和雲小魚的雙雙離去,眼見西陵的覆滅,他悲痛欲絕,一動沒動。不久後城門被攻破,東陵的鐵騎踏入西陵皇城,不多時東陵士兵就占領了城樓,看見城樓上靜坐的李仕明,二話不說把他帶回了東陵軍營。

李仕明坐在東陵軍中臨時搭建的牢房裏,旁邊那一間裏,竟然就是下元卿公孫長明。公孫長明面容憔悴,似一日之間蒼老了十幾歲,他花白的胡須有些淩亂,腰板卻依然挺得筆直。

李仕明看著這位曾經位高權重的老臣如今卻淪為階下囚,心中倍感淒涼。家破國亡,兩人同坐一室,都嘴唇緊閉,無人言語。

到了傍晚,衛寒林來了。他是來勸降公孫長明的。

這老臣甚是倔強,無論衛寒林如何好言相勸,始終一言不發。就在衛寒林想要放棄之時,漣王親自來了。

蒼漣一身蔽膝絳紗袍,上銹團龍,腳蹬青緞粉底,他負手立於公孫長明的牢房前,俯視公孫長明半晌,他並未說話,但神情不怒自威,公孫長明在他的註視下,似乎連腰板也沒有那麽直了。

蒼漣終於開口,問衛寒林:“問得如何了?”

“啟稟陛下,其他人都降了,只有這公孫長明,死不開口。”

“你覺得他如何?”

“此人是西陵武院重臣,很有見識,而且忠心耿耿,非見利忘義之徒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

“就是如何?”

“就是太倔強,而且太老了些。”

蒼漣漫不經心地撫了撫袖口:“忠心耿耿,但冥頑不靈,留著也無用。既然太老了,也用不著用刑了,就讓他老死在這吧。”說完連看也不看公孫長明一眼,轉身往牢房外走去。走了幾步,忽又停了下來,對衛寒林道:“把李仕明單獨關押,回東陵後再帶來見我。”

“是,臣定會看緊了他。”

蒼漣聞言忽然笑了,似覺得衛寒林的話很好笑:“你為何要看緊他,難道是怕他跑了?”

衛寒林一怔:“臣負責押送,他自然不可能逃走。臣……臣是怕他自盡。”

蒼漣哈哈大笑,笑完他對衛寒林道:“你的擔心多餘了,他絕不會自盡。”說完再不看衛寒林,離開了牢房。

兩日後,李仕明被押上囚車,跟著浩浩蕩蕩的大軍隊伍,一路顛簸去往東陵國。

啟程時,李仕明從車窗的縫隙中回望漸行漸遠的西陵,倍感心痛。這片他初來這個世界就生活著的土地,這個曾讓他殫精竭力以為能夠落腳生根的國家消失了。

世上從此再無西陵國。

但他知道,他真正放不下的其實並非是西陵那一片黃土,他無法割舍也不能接受的,是被留在那片土地上的已經過世的人。

只要想到雲小魚和袁長志還躺在西陵冰冷的土地上,他就痛苦得難以言喻,那種痛苦就像一團烈火,簡直要把他燃燒殆盡。

在去東陵的一路上,李仕明沒有說過一句話,有人問他問題,他也只是沈默不語。

沿途他眺望遠山的輪廓,有時還能看見贏山白雪皚皚的山巔在夕陽下閃閃發亮,映襯著七彩雲朵,甚是美麗,李仕明偶爾會有種恍惚,仿佛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。

然而無論他如何希望這一切都是場夢,大軍還是回到了東陵皇城。

東陵的皇宮修建在半山,雄偉壯麗、氣勢龐大,絕非西陵能比。整座皇宮巍峨聳立於雲煙繚繞之間,絕立與陡峭懸崖之側,四周霧海縹緲,宛如天上靈霄。

但李仕明並沒有心情欣賞,他一下囚車就被關押在大內的監牢。他的牢房是單獨一間,四下無人,這倒合了他的心意。

可惜他並沒有清凈一會兒,傍晚就來了幾名侍衛要把他帶走。李仕明問去哪裏,有人答道:“去見陛下。”

李仕明雖早有預見,卻沒有想到蒼漣會這麽快見他。他理了理衣衫,跟著這些人穿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庭院樓閣,最後來到了一座莊嚴的大殿前,他擡頭看去,見正中懸了一塊鑲金巨匾,上書“太和殿”。

李仕明走進大殿,見蒼漣高坐殿上正看著他,神態威嚴,氣勢逼人。李仕明心中暗嘆:“漣王確實是帝王之相,這是熠王比不上的。”他走上兩步,撩袍叩首:“參見陛下。”

蒼漣擡手道:“起來吧。”他聲音並不大,卻慷鏘有力,在大殿之上餘音不絕。

李仕明起身,垂手不語。

蒼漣起身,緩步踱下地臺,走到李仕明跟前,伸手環指大殿問他:“你看寡人這太和殿,比西陵的正德殿如何?”

李仕明未擡頭,垂首道:“在下進殿之時已經看得真切,太和殿雄踞山巔,殿梁雕鎏金雲龍,殿內以金磚鋪地,巍峨壯麗,氣勢雄渾,確非正德殿可比。但正德殿勝在全木構造,未用一釘一鉚,雖然略顯古樸,但造型風雅,在韻味上並不輸給太和殿。”

蒼漣目視李仕明:“哦?那寡人這東陵皇宮,跟西陵皇宮比又如何?”

“在下初來乍到,未見皇宮全貌,還無法比較。”

蒼漣微微一笑:“何必一定要看到全貌,只須打眼看,任誰都能看出東陵皇宮比西陵皇宮好出太多,你卻為何執意不肯說實話?”

李仕明不動聲色道:“東陵皇宮或許確實比西陵的好,但西陵是我的故土。在下在西陵雖然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,並不是什麽義薄雲天的好漢,但亡國不足三月,實在沒法舔著臉說出拜高踩低、自己打臉的話來。”

蒼漣大笑道:“你心中已經承認東陵比西陵強大,卻硬要死撐著不說,看似有情有義,實則不識時務。既然真好,說出來又何妨?”

李仕明心想:“我若上來就大誇特誇,把東陵讚得天花亂墜,只怕你又不是這種說法了。”他雖這樣想,但面上依然平靜無波,沒有言語。

蒼漣似並不在意李仕明的沈默,他又來回踱了幾步,說道:“你和袁長志都犯迂腐的毛病,但你跟他又不同。你雖然顧慮頗多,但懂得變通,知道順勢而為。袁長志這點不如你,明知道是死路卻偏要一路走到底。”

他轉回身對李仕明又道:“但這不是大毛病,迂腐總比無能要強得多。你善於出謀劃策,而袁長志善於領兵打仗,你倆若肯為我東陵所用,將來必能堪當大任,這才是寡人看重的。”

李仕明苦笑道:“陛下如此高看,在下不勝惶恐。可是人總要活著才能擔當重任,即便在下願意為陛下肝腦塗地,袁長志卻已經不在了。”

蒼漣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意:“誰說他已經不在了?”

李仕明心中一震,猛地擡起頭來:“陛下是說……”

蒼漣的笑意深不可測:“寡人若叫他死,他便要死。但寡人若想讓他活,他也可以活。”他對殿外的侍衛道:“叫衛寒林來,帶他去看袁長志。”

李仕明疾步跟著衛寒林,這一路上他的心直跳個不停:長志還活著!不管他是如何活下來的,既然漣王如此篤定,他就決不會說謊。

李仕明的手心都開始發熱,他高興,簡直是太高興:這麽多日以來,他心中始終烏雲密布,如今終於得見了一絲天光。

他跟在衛寒林的身後,穿過長廊,走進內院,跨進一個偏殿的門廳,再往裏的右側臥房中,他看見了躺在床上的袁長志。

衛寒林向房內一伸手:“袁將軍就在裏面,李大人,請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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